2013年11月18日 星期一

若你不曾聽過葛蘭西 If You Have Never Heard of Gramsci


「我憎惡無所謂(Indifference)。我相信活著即代表選邊站。那些真正活過的人無法逃避身為一位公民與黨派之士。無所謂與冷漠是一種苟且偷生、墮落,不是對生命的態度。因此我憎惡無所謂。」--安東尼奧·葛蘭西



葛蘭西紀念碑-是一座與你印象中紀念碑該有的樣貌完全相反的紀念碑。與其說是紀念碑,想更確切地形容,也許是一個社區活動中心、一個臨時的遊樂場、一座圖書館、甚至是個小酒吧。在紐約邊陲的南布朗克斯區,藝術家湯瑪斯.賀芎(Thomas Hirschhorn)與當地的居民用厚紙板、膠帶、木頭、塑料袋合力搭建出來一座小建築群,遠看有如從地上長出的樹屋,歪歪扭扭、拼拼湊湊,但是舒適而一應具全,這就是賀芎「紀念碑」系列創作計劃的第四站。 



湯瑪斯.賀芎,生於1957年的瑞士籍藝術家,其創作圍繞著對於政治與社會的關懷。他製作粗糙而易毀的物件以對抗精緻而高雅的藝術形式,他愛好哲學,卻不以艱澀的理論包裝作品,而關注於如何讓不同的社會群體參與進而理解他欲傳遞的訊息。「紀念碑」計劃始於1999年,賀芎已分別在三個城市建立了斯賓諾莎(Baruch Spinoza)、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喬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的紀念碑,這一次則選擇了義大利馬克斯學者葛蘭西。但是賀芎創作的紀念碑不僅止於向他喜愛的思想家致敬,還有更深一層的意義:究竟甚麼是紀念碑? 


傳統的紀念碑,也許在一座廣場、或一棟冷冰的建築,偌大的空間里矗立著一尊人物高聳巍峨的雕像。然而當我們思考為甚麼需要一座紀念碑,才會碰觸紀念碑存在的意義,更應在於提供一種途徑,使人們認識塑像所代表的人物,曾為這個世界帶來了甚麼改變。賀芎過去使用了各種廉價的幾近可笑的材料創作了人物的塑像,他認為「這些材料展現了作品受限於時間的脆弱與不穩定性」。當紙板與塑料堆積而成的雕像漸漸隨風雨時間的侵蝕而消逝,觀者反而去思索「紀念」的本質,是否竟然依附簡化為一尊永垂不朽的石或銅像,彷彿物質的存在便填充了精神層次的懷念。也因此,這次賀芎更取消了「人物塑像」,而以一個塑膠水管注滿垃圾袋鋪成的臨時水池取代,傳統認知下紀念碑最重要的標的物不見了,換來成群的小孩興奮的圍在水池邊消暑玩耍,紀念碑不再肅穆冷清,反而充滿嬉鬧的笑聲。





延續展開的第二個提問,則是紀念碑之於群眾的意義。透過一連串的討論與探訪,賀穹最後選址紐約市民與觀光客平時避之唯恐不及的南布朗克斯(South Bronx-刻板印象中高犯罪率、低收入的黑人社區,作為紀念碑建造基地,紀念碑坐落在紐約市政府轄下低收入戶集合住宅區的森林小屋(Forrest House)。在這樣的環境下,藝術家的理念如何能與當地社群產生連結,成為一項考驗,賀芎聘請社區居民,不需要任何建築知識的背景,人人都可加入參與建造的過程,而這項計劃的經費也等於回流至當地社區。費時累月的結果,「紀念碑」包括了一個露天廣場,配合不定時的演講與活動、許多用紙板寫成、隨意張貼的名言語錄、一間影片室放映關於葛蘭西的與其他相關影片、一個廣播間播送自制的每日節目、一間圖書館陳列著與馬克思主義相關書籍,以及葛蘭西的獄中遺物、一間電腦室讓當地居民可以使用,與一個露天小酒吧販賣著便宜的小吃、飲料與啤酒。紀念碑之於群眾的意義,是每人無論年齡、身份、知識背景,都盡可能得以享受其中的某一部分,也許是一場關於哲學的演講,或是利用電腦室的電腦上網,也許是單純的與朋友聊天邂逅,或是拿到圖書館裡免費的一顆蘋果,甚至你也可以登記住宿,就算完全對「葛蘭西」毫無概念的人,也能在這裡找到一種參與的方式。






 談論至此,「葛蘭西」究竟是何方神聖?若你不曾聽過葛蘭西,卻因為賀芎的展覽而去看了「葛蘭西紀念碑」,那麼藝術家的努力也許就成功了一些些。經過一下午的瀏覽與閱讀,我所理解的葛蘭西,是一位終身熱誠奉獻于思考的哲學家,儘管生於於義大利法西斯政權時期,一生多被囚禁,仍不輟寫作出著名的文集「獄中札記」,葛蘭西也是20世紀以降馬克思學派的一位重要倡導人物,提出「文化霸權」的理論,針對馬克思主義的論述做出進一步的探索。馬克思主張資本主義的擴張終將導致社會革命,然而,眼見資本主義持續擴展,預言的社會革命卻沒有成真,葛蘭西因而提出另一種解釋,認為資產階級維持其優勢地位並非依靠政治與經濟上的霸權與暴力的手段,而是透過「意識形態」的方式來控制下層階級。資產階級通過媒體發展出特定的文化霸權,鼓吹有利於維持自身利益的教條並且將其形塑為普世的價值觀,下層階級因此忽視受壓迫的現況,而認為順從體制合乎於自己的利益追求,並且共同助長了資本主義的穩定。將葛蘭西的論述,放置在紐約的脈絡下思考,曼哈頓浮華豪奢的消費社會,對照路邊街角底層的生存掙扎,與貧窮寒酸的邊陲社區,反身觀看此時此刻我們所處的世界,驀然發現葛蘭西的話語用在今日仍然鏗鏘有力,並且充滿了人道的關懷。  賀芎寫道,「葛蘭西紀念碑」試圖達成以下目標:「建立一座新形式的紀念碑、製造人們相遇、創造一個活動、思考今日的葛蘭西」。在森林小屋葛蘭西紀念碑晃悠的假日午後,我讀了一些關於葛蘭西的文章,吃了一顆免費的蘋果。「紀念碑」的創作計劃,消弭了精緻與粗糙的藝術分界,接納了各種不同的參與者,我不能忘記在電腦間快樂玩遊戲那些小孩的模樣,禁不住想像著,也許有一天,在很久很久以後,小孩成為了大人,某天無意間瞥見一本葛蘭西的書而想起「嘿,某年暑假我曾在他的紀念碑上玩電腦!而他有句名言是這樣說的:『每人都應是一位知識分子』」。  (文陳佳音/刊載於ARTY.Octob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