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22日 星期五

眼睛聽見的聲音- Soundings: A Contemporary Score@MoMA





也許讓人驚訝,今年八月份在紐約現代美術館(MoMA)的「聲音:當代譜相」(Soundings: A Contemporary Score),竟然是開館首次以聲音為主題的大型群展。參展的十六位藝術家,來自美國、烏拉圭、挪威、丹麥、英國、德國與日本,台灣藝術家王虹凱也受邀展出。回顧新媒體藝術的發展,一九五、六零年代以降,隨著動態影像逐漸成為普遍的創作媒材,聲音之於影像,雖然不可或缺,卻經常被視作輔助視覺的工具。關於聲音的創作,遊蕩於視覺藝術與音樂間的曖昧地帶,發表聲音的空間,也往往面臨場域歸屬的尷尬。一向自詡前衛的紐約現代美術館,這次以「聲音」為題,令人期待這次的展覽是否終於獨立於視覺影像的觀看方式,建立起新領域的探索?

Camille Norment. Triplight. 2008.



Christine Sun Kim. Pianoiss . . . issmo (Worse Finish). 2012.
什麼是聲音?
或許應先討論,什麼是聲音?在視聽影像氾濫的當代社會,聲音的討論時常被概括氾論於影像之下,然而,聲音在補充觀看之外又能如何被理解?無論微觀或宏觀,視覺是無窮浩瀚中有限的感知,觀看則是一種詮釋的途徑。而聽覺同樣作為一種有限的感知,唯有透過聆聽才可能進一步認識聲音,從而衍生關於聲音的諸種討論。
韓裔美籍的藝術家克里思汀˙(Christine Sun Kim, b. 1980)出生即喪失聽覺,而她的創作便是不斷地發掘、認識「聲音」,這一常人再熟悉不過的媒介。她製造聲音,卻要通過其他感官去模擬「聽」的感受,發展個人化接近聲響的途徑。「Scores and Transcripts (2012)」是一系列抽象畫作,作品「All Day」,一彎長長的紅色弧線,代表了太陽移動的軌跡,畫面中央是一個音樂記譜的休止符,寫上126,144,000,是她從出生到現在所經歷的休止符加總。在這些作品中,觀眾看見的,不僅無聲理解的「有聲」,也是有聲如何能理解「無聲」,透過藝術產生一種双向的交流。


無聲的不可能
德籍藝術家卡爾森˙尼古賴(Carsten Nicolai b. 1965)的作品「Wellenwanne lfo」,則試圖表現無聲的不可及。當裝置底下的水箱受振盪而產生細微的聲響,即轉化為視覺的漣漪波紋呈現在鏡面的螢幕,螢幕上的波紋捕捉超越人類感官範圍的聲響震動。又如同珍納˙溫德倫(Jana Winderen b. 1965)的作品「超領域Ultrafield (2013),她將自然中人耳無法聽見的那些超音波,如蝙蝠、魚、水中的昆蟲溝通的音頻錄下來,再降至人類的訊息接收範圍,讓聽眾得以體驗日常生活中屬於「無聲」的有聲。

Luke Fowler and Toshiya Tsunoda. Ridges on the Horizontal Plane, 2011
聲響視覺化
事實上,以聲音為主題的這一次的展覽,視覺的元素仍然佔據重要的位置,甚至,反覆出現成為理解聲音的途徑。馬可˙福斯納特(Marco Fusinato, b. 1964) 的繪畫作品「黑色內爆Mass Black Implosion (2012) ,將當代作曲家雅尼思˙夏納(Iannis Xenakis)譜上每一個音符都連接至畫面的中心點,形成一種超常的聯想:如果同時演奏所有音符,會是什麼光景?以視覺挑撥聽覺,聲音的缺席,卻激盪更寬闊的聽覺想像。哈隆˙米爾薩(Haroon Mirza, b. 1972)的「一幅畫的框Frame for a Painting」,每次展覽挑選不同的館藏繪畫進行發想。這一次在蒙德里安的作品四周圍繞了一圈藍色與綠色LED燈泡,同步連接電子音軌,白色的吸音棉塑造了半封閉性的聽覺空間,而一角擺放著現代主義的丹麥角桌,以及一顆同步閃爍的腳踏車燈。這些物件的並置產生了微小奇觀,藝術家稱之為物件的自治系統(self governed system ),視覺與聽覺共構,型塑一種抽象的感官體驗。視覺與聽覺的互動也可以是纏綿而浪漫的,像是路克˙法洛(Luke Fowler)與角田敬也(Toshiya Tsunoda)合作的詩意之作,將日常生活中的鏡中倒影投射在一片隨風飄動的輕薄布幕,風的吹拂撥動兩端的琴弦,使影像觸發幽微的聲響。
Marco Fusinato. Mass Black Implosion (Shaar, Iannis Xenakis). 2012.


Installation view of the exhibition Soundings: A Contemporary Score. August 10–November 3, 2013. © 2013 The Museum of Modern Art, New York. Photograph: Jonathan Muzikar
場域的聲音
受到艾爾文盧塞爾(Alvin Lucier)著名的作品,一個不斷重複錄製播放的錄音帶影響,丹麥籍藝術家雅各˙克格得(Jacob Kirkegaar, b. 1975) 在核災車諾比封鎖區域內的四個場所,分別錄下了空間的聲音,然後一再重複,直到最終在影像的陪伴下,寂靜的空間迴盪著自己的聲音。藝術家反覆錄製的過程,仿佛是不斷提煉的過程,又像是繪畫中的疊加與塗抹,終究是創作者無法迴避的主觀詮釋,描繪出場域中流連不去的幽魂。另一同樣指射沈重議題的作品「弦樂練習Study for Strings 2012,則是藝術家蘇珊˙菲利浦茲(Susan Philipsz, b. 1965) ,根據一九四三年,當時被納粹拘禁的作曲家帕佛˙ 哈斯(Pavel Haas)創作的交響曲,僅留下小提琴與大提琴聲部解構為單一的音符。由於首演的樂手幾乎皆死於集中營,牆面上一排黑色的揚聲器,播送斷續而突兀的單音,對照原本為二十四種樂器譜寫的樂曲,意圖喚起觀者音樂家的缺席。

Hong-Kai Wang. Still from Music While We Work. 2011

聆聽的政治性
若聆聽是詮釋的過程,如何聆聽、聆聽者與被聆聽暗示的權力關係也是一種政治。王虹凱這次展出2011年威尼斯雙年展的作品,「咱的做工進行曲(Music While We Work)」,邀請虎尾製糖廠的退休員工,回到他們工作的場域,錄製現任人員勞動的聲音,「用聲音來描繪一個世界」。這些由員工親自參與、編輯的聲音圖景,喚出原本注意或者忽略、生活中的各種聲響,龐然嘈雜的機具、轟隆運轉的引擎與碾壓甘蔗的聲音,拼貼出一個社群的圖像,也是台灣工業時代的縮影。這件作品中「被社會忽略的聲音」,展現了獨特的關注面向,將聲音的討論帶入社會位置與文化理解的層次。


回歸最初的探問:什麼是聲音?
Richard Garet. Before Me. 2012.
理查˙蓋瑞特(Richard Garet, b. 1972) 將被人遺忘與遺棄的、曾經承載聲音的黑膠播放器、收音器與音箱,重新組裝。唱盤上取而代之是一顆彈珠,在軌道上永無停止的轉動,發出摩擦滾動的聲音,令人聯想希臘神話中推石頭上山的薛西佛司,看似徒勞的動作,將聲音從音樂的目的解放出來,回溯聲音的純粹。

一九五二年,約翰˙凱基(John Cage)的作品「433秒」在紐約首演,從琴蓋緩緩掀開到落下,從此解放了音樂的定義,任何聲響都是音樂,無聲也是有聲,距今已過了六十年。對照之下,紐約現代美術館的這一次嘗試無寧是溫和而保守的,考量到美術館生產的論述、體系乃至於場域,從最初開始即為視覺藝術量身定做,這樣的策展或許無可厚非,但是以視覺詮釋聲音,聽覺也只能停留在與視覺共構的層次。策展人芭芭拉˙倫敦(Barbara London)認為,我們日常透過耳機與個人音響的聆聽經驗,多半帶有私密性,這個展覽則提出共同探索的可能性,讓聽者主動的塑造自己的聆聽經驗。的確,就像是展覽入口,崔絲坦˙佩里齊(Tristan Perich)用了1500個單位元(bit)的迷你喇叭,聽者可以自由體驗不同路徑產生的組合,或是在遠處感受整體的聲音。亦或是卡密兒˙諾門特(Camille Norment)在角落站著一支孤零零的麥克風,裡面透射的燈光,暗示舞台上曾經不可一世的輝煌歲月,透過視覺的感應,你腦海中浮現了歌曲。這個展覽是對「聲音」遲來的嘉許,走過展場,每件作品皆不斷提醒著:聲音可以塑造影像,影像也可以建構聲音。然而,關於聲音本身,終究只有旁敲側擊的理解,不禁令人意猶未竟的繼續提問:那聽覺可不可以脫離於視覺?

陳佳音(Jiayin Chen)藝術家雜誌九月份